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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牽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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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墟宗上下陷入還未回神的寂靜。

覓蔭怎麽都沒想過居然會是這個結果,木已成舟,他從心底蔓延開一股濃濃的無力,幾乎要將他擊垮在地,他目光渙散,直到看到雲萊仙宗包圍當中的法銹,突如其來的悲憤交加,讓他不顧一切高聲怒叱:“無……恥!”

雲萊宗主在此,擊磊有心回護也不敢硬來,沈穩提道:“銹祖不是應諾‘以死謝罪’麽?為何出爾反爾?”

法銹掃了他一眼,沒理。神色有異的是雲萊弟子,在他們眼中,銹祖天子之尊,半步天道橫掃天下,四大仙宗都畢恭畢敬,玉墟宗區區一流宗門敢如此叫板,妖修中果真多出不怕死的英雄好漢。

飛升盛景散去,玄吟霧在法銹身旁,神色難掩驚訝:“你什麽時候叫的雲萊?”

法銹:“我沒叫她。”

玄吟霧看向仲砂,雲萊仙宗這麽恰到好處的一插腳,又是如此神態自若,讓人很難想象沒有預謀過,然而仲砂沒有反駁:“遇什麽情況做什麽事,很難麽。”

法銹向玄吟霧攤手,一臉的“瞧吧不是我,她就這樣”。

雖說如此,她自己反問上了:“你幹什麽來了,看戲?”

仲砂直言不諱:“你心不寧,是大忌,不容我不重視。”

法銹食指微擡,在空中頓了一下後,才點了點她:“你應該把精力放在八荒殿的宮臣身上。”

“我向來主次分明。”

“不是說好各守其位麽。”法銹淡淡地笑,“我還沒糟糕到向你求援。”

“最後一段路了……”仲砂罕見地話只說一半,隨即沈默,雲萊仙宗現任的宗主是一個公認的傳奇,厚積薄發,堅忍不撓,永遠是一往直前,在她身上仿佛永遠不會出現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愴。這次也與以往一樣,她很快打斷了沈默,萬語千言,被一句話一掃而空,“負芒披葦,盡我所能。”

法銹註視著她,緩緩嘆氣:“我岔個路去了結私人恩怨,你還要一起來麽?”

“一起。”

蜃龍咆哮,雲萊開道,法銹又望了一眼玉墟宗的各宮妖修,話是對著玄吟霧說的:“師父,這浪費了太多時間,你先去盼安城接應,我殺個人,隨後就到。”

“找到證據了?”

“嗯,漂杵丹研磨制成的煙,漂杵丹的效用不需我說了吧。”

玄吟霧入過封煞榜,當然知道漂杵丹是什麽個玩意,刺激極大,邪道喜用的丹藥,取“血流漂杵”為名,可見服用後情況有多不可控制。

原因查出,玄吟霧問:“不為他正名?”

法銹沈默。

過了一會,玄吟霧頓悟,法銹與玉墟宗之間的矛盾已激化至此,覓蔭態度毫無回轉,一星半點的證據,有誰聽呢?況且衛留賢的確與六合堂有不正當的私交,也確確實實殺了永嬋永楨二妖,這是無法掩飾抹去的,這是一根血紅的刺,紮在日暮峰頂七個晝夜,不死不以服眾。

這是陰招與陽謀的密切融合,逼迫法銹舍棄名譽劍走偏鋒,能在這方面做到這一點的……古往今來,也只有一個鬼修。

百足之蟲,死而不僵。

只是有一點令玄吟霧不解,既然決意保衛三,為什麽還要說出那句“以死謝罪”,這樣大張旗鼓的出爾反爾何止是沒必要,根本就是反常,難道僅僅是為了戲弄一下玉墟宗眾妖?法銹連私下開玩笑都知道分寸,會在大事上這麽無聊?

罡風呼嘯,法銹全然未理玉墟宗聲討的浪潮,手指在半空平滑滑下,撕開一道虛空,稍微靠近,衣袍就被颶風刮得翻起,她垂著眼,半開玩笑道:“事還沒完呢,走吧,我們去私了。”

……

南師城漸入冬,一片蕭條。

木犀手走在街上,還在等待消息。

仙師亦趨亦步跟著他身後,在早幾日得知玉墟宗宗主死於這場變動時,一聲驚叫就從嘴裏漏了出來,瞪著眼睛喃喃:“這……這……這動靜太大了,會惹禍上身的!”

木犀看著她微笑:“老朽這麽些年,也只為一個目的而活,區區死兩個小妖而已。”

因為借刀殺了兩個無辜妖修感到愧疚?因為引起動亂而無所適從?他統統不覺得。

“道不預政”之風刮起時,木犀就對曲驗秋的“天下”嗤之以鼻,黃雀的天下不過是群生死不超百年的凡子,他心懷的天下,才是蒼生,才是真正的道。

他有自己的宏偉志向,與萬年前自發組建六合堂的那些天資聰穎的修士們達成了一致,以微薄之軀維護天道,作為生來以頂替新道為目標的仙胎,必須死。

看起來近萬年的勢均力敵,六合堂終於撞上鐵板,捭闔不世功的天子橫空出世,勢如破竹般在重重磨難中直抵半步天道。

六合堂焦慮長達百年,面對難題無從下手,銹主之強已經不是派幾個人去剿殺就能得手,封煞榜廢去後,聲望不如以前,反倒是八荒殿聲勢高漲,加上第四十九代天子已半步天道,若是真如八荒殿所願天地換新道,日後天下怕都是得仰人鼻息,性命堪憂。

六合堂維穩萬年的天道,絕不能叫一個法銹破了去!

銹主的軟肋在哪裏?

這個問題六合堂始終在孜孜不倦地尋找。

結果還是江訪安未蔔先知地捕捉到了精髓:“雖名天子,卻無忠義之臣,也無百萬之師。”

這句話通過仙師的口吐出時,六合堂大堂主目光一亮,是的,銹祖雖強,卻也是“道中天子,人中國士”,她更似一個孤軍奮戰的沖鋒,從催酒曾用迢遙境設計銹主來看,定是與八荒殿的臣仆不和,因此“托付”二字於她而言是需精打細算的。古往今來,一個人可以打出一場曠世一戰,但若要達成戰後的目的,都不是一人足以完成的,每失去一側臂膀,對她而言,都要承受更大的負擔。

明白了這個道理後,大堂主立刻下決斷:“搶殺衛留賢!”

木犀立馬想出計策,利用玉墟宗的奪權矛盾,走了一出兩敗俱傷的戲碼。

只是他沒想到銹祖為這個三師弟加持了一道堅不可摧的護身法陣,在銹祖眼皮底下補刀,木犀絕對勝任不了,這個活計隨即落到三堂主身上,蹲守玉墟宗七日,千方百計尋找機會,卻敵不過銹祖最後一手雷劫。

初冬的風忽然凜冽,木犀眼睛一擡,就見半空破開縫隙,三堂主連滾帶爬從虛空遁出,急切叫道:“快走!銹主趕來了!”

是“趕來”不是“追來”,木犀還是很淡然:“慌什麽,沒有直接證據,銹主來了也得講道理。”

三堂主背上冷汗淋漓,真想不理他自己跑路,但木犀於六合堂而言不光是長生錢莊的接應人,還是不可或缺的幕僚與說客。三堂主耐下性子去拽他:“走走走!銹主真是殺氣騰騰來的,放了話,不取首級不罷休。”

木犀剛被扯得走了兩步,三堂主的步子突然頓住了,木犀哎了一聲往前看去,也定住了。七步外靜靜立著一個白衣道人,無聲地看著他們。

靜了一瞬,木犀拍下三堂主的手,安然作揖:“老朽有失遠迎,銹主別來無恙啊。”

法銹沒有像以往露出笑意,眼神空茫眺望城門,靠近城門有個小茶棚,篷子破破爛爛,桌椅倒塌,腐朽入泥。她擡手指了一下那裏,開口:“我與曲驗秋、衛留賢與破尾的第一次相撞,就是那裏。”

只惜人無再少年,酷暑已過,嚴冬靜候。

法銹收回目光,似乎才註意到神色緊張的三堂主,與尚且鎮定的木犀,微微一笑:“別來無恙。”

話音未落,三堂主二話不說屈指一彈,將上品的雷煙丹射向法銹,雙腿蹬地就要搶準時機從左側奔逃。他腳沒邁出三步,一抹刀影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撞地,火焰哧出十步升起,將這一小片地方圈了起來,火苗灼盡青煙,隨後一個身影站到法銹的身側,紅衣長刀。

木犀看清來人,心驟然一沈到底。

仲砂!

如果來者只有法銹,木犀還抱有僥幸,施展一下三寸不爛之舌,但加上仲砂,瞬間一盆冷水澆滅他的希望。

試想江訪安,戰績不可謂不輝煌,趁離兌宮最有前途的弟子破尾未及大成,搶先借三途山地勢斬之,隨後借百姓疾苦送走曲驗秋,死後還借六合堂的手差點除掉衛留賢。

這些不過是他對付法銹之外的零頭,最終目的達成,一場叩天之戰,成功將她從八荒法家的道中拉歪,但他還是忽視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人,雲萊仲砂。

仲砂之於法銹,已經不是一句平平淡淡的“左臂右膀”可以簡述了。

法銹是照亮前路的火,熄滅了,仲砂就在黑暗裏***,重新指明前方,強硬矯正法銹的腳步,並肩八十年的道同志合,熬過五十年的背道而馳,有她在身側,法銹可以毫不顧忌行路直與否。

她一個人行在道上,腳步回響,形似萬馬千軍。

仲砂二話不說一掌打退三堂主,三堂主不敢不全力應對,立即與之纏鬥。法銹倒是沒有著急動手,木犀強撐著笑瞇瞇的面容:“銹祖怎就如此確信此事與我有關?萬一殺錯了人……”

法銹道:“除了你們還有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?”

木犀:“……”

這倒是真的,他這個天生說客也啞口無言,當下居然有些懷念起江鬼,起碼他要是還在,肯定不懼背鍋,正絞盡腦汁想著說辭,法銹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種罕見的神情。

木犀略怔,他摸索法銹多年,從最開始的飼祖到如今的銹祖,就算當年年輕氣盛之時,也絕不是情緒外露之人,也許有時會生點小氣,但掩蓋同樣及時。“憤怒”一詞於她而言遙不可及,回憶起來的,幾乎全是謙和寬仁的笑容姿態。

但是,那一瞬間撲面而來的,無疑是憤怒。

木犀一時恍惚,想不到頭一次直面銹祖的憤怒,居然起因是一個在他看來無足輕重的小妖修,然而容不得他多想,眼前驟然一花,寒芒直達面前,他匆忙一避,身影剛迅速閃進頓開的虛空當口,一抹紅紗身影鬼魅般閃現,仲砂一擡手,閶闔大熾功發動,火焰化環蕩開,虛空之門爆破,劇烈的轟鳴聲,震得他靈臺一瞬發昏。

高人過招,分毫定勝負,法銹趕至,木犀幾乎是毫無反抗之力受了一腳,論肉搏殺招,沒人比四野門調.教出的飼兒更精通,緊連著的是腰背受襲,一套緊湊無間斷的貼身打,護身法寶接連告破,等他頭腦清明,最終一擊已經將他摜倒在地,頭頂上法銹冷漠俯視,手持一桿斷棍猛地刺下。

木犀貼地一滾,險之又險避開丹田部位。法銹一擊不得手,揚手扔開斷棍,寬袖垂下,手臂上刺青狂舞,無章飛劍凝形。

黑光破勢而出,木犀不得不打起精神,他只擅動嘴,一旦動手除了擋沒別的招,但法銹的速度太快,不等他使出功法招架,劍陣撲面而下,木犀眼前一黑無法視物,只聽見萬劍嗡鳴,心下慘然。

果不其然,鋪天蓋地的長劍倏地飛落,薄如蟬翼,密集洞穿他的身軀,將靈臺與丹田一齊粉碎。

八息時間,坐鎮長生錢莊的六合堂幕僚木犀真人,殞命南師城。

三堂主沒有支撐太久,五息後在仲砂手中敗下陣來,不出一會便被擊殺。仲砂仔細檢查了一遍,確定沒有漏掉什麽落跑的殘魂,單手鉗住嚇到腿軟的仙師的後頸,像是捉雞仔一樣拎過來,向法銹道:“這個?”

仙師心下惶然,清晰感受到脖子後的手掌燒灼到她的皮膚,堅硬有力,死亡的恐懼一瞬間籠罩了她,忽然拼命掙紮起來,看向不遠處衣襟沾血的白衣道人,嘶聲力竭道:“銹祖……銹祖!您代表的可是天道,理應寬仁待人,怎能濫殺?!”

白衣道人聞言笑了笑,回頭說:“誰論天道功過?”

大道無情,致洪澇滔天,從來都是君王下書罪已詔,未有怒指蒼天。

生死有命,對錯由人。

仲砂拇指往上一挑,哢得一聲,仙師急突的眼瞳一僵,慢慢失去光彩,隨著仲砂的收手頹然倒在地上,撞起一小片灰塵。

法銹在初冬的南師城街上站了很久。

這一趟本不該有,但既然做了,接下來的布籌不容有失,法銹看向仲砂,又看了看日頭,多說了幾句廢話:“行了,到這裏兵分兩路吧。你馬上要單挑仙宗首座,怕不怕?”

仲砂流露出少見的鬥志:“殺進殺出幾回了,也就那樣。”

法銹語重心長:“小心點,別把回旋廊都打通了,我家房子老得掉漆,經不得蠻打。”

仲砂附和地笑了一下,淺得如曇花一現。

叩天之戰後的八荒殿,君臣之間長達兩百多年的明爭暗鬥,仲砂歷歷在目。

催酒遲早會行刺雲萊,這一切,她心知肚明。

畢竟法銹強行牽制住了整個八荒殿。

四十九代之前,還沒有任何一個家主對八荒殿形成過牽制,法世也不曾有過,仙胎依托萬鎖磐石所生,也被其所壓,“磐石”根植於每一代天子的心神深處,用於仙人控制新天道,同時也是宮臣殿仆的一道護身符,天子只能命令臣仆,無法對其任何一人下殺手。同樣,八荒殿對選拔臣仆的要求也是嚴之又嚴,天子無權幹涉,萬年之內除了當中出了一個因情半瘋的殷餘情,還沒有過臣仆之間刀戟相向的記載。

不過有殷錦的前車之鑒,仲砂曾半是冷靜半是調侃道:“你有沒有辦法讓催酒對你死心塌地?”

法銹不假思索:“沒有,他醜。”

仲砂知道法銹不屑招安,她想要的遠比這個更大膽,她要將一支“軍隊”安插到八荒殿之中,打破法家家主自誕生以來就受制於三宮臣八殿仆的困境。

仲砂第一次聽到她這個想法,眉頭稍擡:“你好像沒有指派臣仆的權力吧。”

法銹道:“這就要考你的閶闔大熾功學得精不精了。”

“我把雲萊全押上,也打不過十一個大乘期修士。”

“誰說要你一力降十會?我可以先送他們一份大禮。”

世人認知中,“飛升”是天子動動手指就能擺平的事,事實上對天子的消耗極大,以往天子憑借悟道四輪之能,間隔七八百年才能護一人得道飛升。然而法銹在兩百五十年中,飛升六人,其中不包括太樸宗主姬章,加之叩天前還飛升了宮臣從陽與師父玄吟霧,速度節奏之緊湊,令八荒殿根本來不及補充人手,在第四十九任法家天子的這一代,八荒殿密不可分的枷鎖崩潰,三宮臣八殿仆到最後,只剩下區區一宮臣三殿仆。

千年內飛升十人,硬吃十次雷殛,這在歷代法家天子中,無人企及。

而後開鎖天大陣,將宮臣第一人催酒困於陣中,牢牢把控。催酒自然知道他的依仗是什麽,法銹留下他,是因為只有宮臣才有資格決定共事或繼任的臣仆,而他又是宮臣之中猜法銹意圖計劃猜得最準的那個,簡而言之知道得太多,法銹絕不會放他先一步飛升。

法銹不可能時時刻刻盯著八荒殿,催酒費一番功夫,還是可以從陣中逃出來的,思前想後,必然是刺殺仲砂更穩妥一些。其實,說法銹是強弩之末一點也不誇張,他若借護身符的東風拼一把,說不定能重新將八荒殿的鐐銬扣到法銹脖子上。

但催酒怕了。

從沒有一個天子瘋狂到這個地步,他以為叩天之戰已經將法銹燃燒殆盡,從此後忱無憂,但萬萬沒料到,即便還剩一點灰燼,她也拿出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狂傲,堅定奔赴道的盡頭。

“何為天道?”

“桎梏。”

而今,催酒無可避免地預見到,桎梏遍布銹跡,搖搖欲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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